大醉酩酊

努力复健

【宫三】告别未遂

*宫城良田与他失败的无数次告别。


--------------------------------------------------


《告别未遂》

 

 

“叮铃——”

 

宫城家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宫城良田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他们刚吃完晚饭没多久,母亲在屋内看书,安娜在餐桌上忙活她的日本语作业,宫城找了件买错码的卫衣,把自己连人带脚都塞到棉质布料里,争取在十二月的镰仓捂出点难得的温情。

 

神奈川的冬天挺冷,风中有海的腥味,宫城并不讨厌这股味道,也说不上是不是怀念,他偶尔能从晴天下的海滩边想起冲绳,虽然两者之间的海在他眼里完全不一样,但风的味道会变苦,感觉也不坏。

 

不过宫城不喜欢神奈川的冬天,比他想象中要冷,令人懒惰,他常常会穿很多衣服,短袖叠着卫衣,卫衣扛着外套,然后暖呼呼地把自己团成一团,听着电视机微弱的声响悄悄打瞌睡。

 

——所以当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没打算去接。

 

“阿良!去接电话啊。”宫城安娜在旁边喊她,她正在埋头苦写一篇阅读,白热化阶段,完全腾不出手来。

 

宫城良田合着眼,脑袋歪倒在沙发上,敷衍地“嗯嗯”。

 

 “叮铃铃——”

 

但是铃声并没有因此截断,安娜烦躁,她又喊:“阿良——”

 

清脆的电话声太过吵闹,比宫城卧室里的闹钟要厉害百倍,像某种催命符。他抗拒地皱了皱眉,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啊……知道了……”

 

宫城在沙发上挪了两下,他好像把自己团的太结实了,卫衣绷到了极致,四肢被灌满了铅,双腿发麻拿不出来,稍稍一动就难受得龇牙咧嘴。电话还在孜孜不倦地叫,他头一回觉得这个熟悉的声音仿佛要穿透他的耳膜,像是平静的家中突然到访一位破口大骂的客人,他很坚持,一脚踹开大门,正声厉色地指着宫城良田的鼻子,控诉他如此不屑一顾。

 

“怎么了?”屋里的宫城薰忍不住问道。

 

宫城躺在沙发上艰难地说:“等、等等,安娜,你去接一下!我的腿动不了……”

 

“啧!”安娜这才迫不得已将自己从作业本上拔出来,她扭头瞥了一眼正在沙发上和衣服作斗争的宫城良田,很难想象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笨蛋被自己的衣服缠住,她可真是这个家的救世主。

 

不请自来的客人被安娜赶出门外。

 

“您好,这里是宫城家,请问您是?”

 

“啊……是的,嗯,阿良吗?”

 

“稍等一下。”

 

安娜把听筒搁置在橱柜上,她冲宫城吐了吐舌头。“好凶”,她用口型说。

 

很凶……?

 

宫城良田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微妙,是某一科的老师吗?他最近的作业都有交啊,虽然正确率不怎么样就是了……还是哪个不对付的同学?他手忙脚乱地把自己从衣服里解救出来,为此,弹飞的绳带还在他的下巴上狠狠抽了一把。

 

“嘶……”宫城拧着眉扑到电话前,他磕磕碰碰地捡起听筒,发麻的手搓了搓疼处,“您好,不好意思久等了,我是……”

 

“宫城良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他毫无礼貌,直白地阻止了他的自我介绍——但这个声音,肯定不是老师,也不是同学,他非常笃定,更不是什么现任的社员,宫城愣住了,他觉得有点熟悉。

 

宫城的心底咯噔一跳,脑海中的困意登时烟消云散。他的指尖在可视屏幕上一通乱点,企图查到来电显示上的那串号码,让他确定对面的人是谁,哪怕他从始至终根本就不知道那个人的电话,可他的心脏先一步发出声来:“三……”

 

只是客人好无情,他第二次打断了他。

 

“宫城良田。”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给你三分钟,现在,立刻,马上,下楼来领死!”

 

……

 

挂了。

 

宫城怔怔地举着听筒,耳边响起聒噪的忙音,大脑似乎还没处理干净刚刚发生的一切,打电话的人是谁?他说什么了?什么三分钟……

 

听见他半晌没吭声,安娜趴在椅子上冲傻傻的宫城眨了眨眼:“阿良,是谁啊?”

 

是谁呢?手中的电话突然从掌心跌落,在橱柜上砸出一声惊天巨响,宫城良田顿时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往房间挪去,迈开两步才想着要把听筒捡起来轻轻放好,发麻的双腿一路火光带闪电,扎得他回房间的两米路上仿佛踏过千万重险阻。

 

他龇牙咧嘴地扔下一句“我一会儿就回来”,套着袜子往门口跑,把安娜莫名其妙的“你别跟奇奇怪怪的人一起玩啊”和母亲后知后觉的“不要太晚”甩在身后。

 

三分钟到底有多长?宫城良田也不知道。

 

反正他从四楼往下跑的短短几十秒里,脑海中足够闪现出很多想说的话,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现在,所有的一切是为什么,直到他的双脚在一楼站定,才像漂浮的风筝终于降落在草坪,生出一丝恍然大悟的冷静来。

 

宫城把手插进口袋里,他的卫衣有些太大了,在外套里晃得乱七八糟,胸口烙着一块突出来的折痕,是他方才裹成一团时留下的印子。宫城把脸埋在温凉的掌心里用力搓了两把,神奈川的夜晚冰冷,呼出的热气像一团白色火焰,将一方小小的眼底照亮。

 

即将高中毕业的湘北篮球队队长在钢制大门的扶手上看见自己,扭曲得像个哈哈镜,可他还是一眼看清自己扬起的嘴角和眸中漫出的月光。

 

宫城整理好表情,给自己打气般攥了下拳,在平坦的地面上毛躁地蹦了两下。他重重地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一道瘦长的身影站在一条小道之隔的灌木丛边,他穿着一件深色毛衣外套,头发乱糟糟的,脖间草草围了一条格子围巾,插着兜笔直地站着,好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宫城却一下子就想笑,简直和从前还在篮球部的时候一样,无论穿得怎样,围巾总像毛巾似的随意搭在肩头,半点不讲美观。

 

三井寿伫立在他眼中,像一个提前到来的圣诞夜,宫城良田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给自己打电话,突然出现在自己家楼下,但他现在很难想清楚这些……就像他根本没办法留意到三井寿杀气腾腾的脸色,蓄势待发的臂膀,还有夹在裤腿和鞋子缝中的一小枝树杈。

 

“三井前辈。”宫城朝他摇摇手,游刃有余的脸上没表现出太多,但尾音听起来愉快又温柔,“好久不见。”

 

宫城往三井的方向走了两步,不慎踩到了自己没能系好的鞋带:“啊,等我一下……”他正打算弯腰,忽然一双手破风而来,像锁链一般攥住了他的脖颈,宫城猛地呛了一下,这一秒让他瞬间忆起了某个色彩犹新的阴天,他一如那个重要时分被再一次抡到了冰冷的水泥墙上。

 

——?

 

他的思绪戛然而止,仿佛笑到一半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鸡。三井寿的拳头还没落下来,可他的呼吸像一巴掌已经真真切切地落在宫城的脸上,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怎么回事?

 

宫城抬起眼,他在这一刻才猛地看清久别重逢的学长脸上写满的不是“欢喜和怡悦”,而是“愠怒和焦虑”,好凶……比安娜形容的还要真实。

 

哎,怎么回事?

 

三井寿垂眸睨他,浓烈的阴影铺天盖地地将他盖住,没有校服,没有长发,却恰到好处地笼住了宫城良田眼眸里的那片月光,他的拳头“唰”一下落在耳畔,掀起一阵劲风,把宫城的耳朵都震聋。

 

怎么回事?

 

宫城良田看见他气势汹汹地皱着眉,嘴巴在动,但自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只能顺着开合的嘴唇分辨那些意思——有没有搞错,他国中学的那点唇语还真能用上。

 

他读懂三井寿整个人都在说。

 

“你要去美国,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

 

……

 

夜晚好黑,有虫子寄居在光秃秃的树干上,一声一声地鸣叫,它们好像在催促宫城清醒,提醒他赶快说些什么,不然三井寿的愤怒听起来太过无厘头。

 

“……哈?”宫城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仿佛三井的拳头已经将他的期待锤得天花乱坠,他们宛若两辆不处在同一轨道的列车,气流彼此刮伤,相互交错又背道而驰,“我没……”

 

咄咄逼人的客人好像没多少耐心,他第三次打断了他。

 

“妈的,你、你太不够意思了宫城良田!”三井有点气昏头,眉头紧紧簇在一起,圆眼睛随着眉头挤在一块儿,看起来颇为凶狠,但一开口就暴露了他的虚张声势。宫城已经很久很久没听过他发脾气的声音,一时间直白地冲进耳朵,竟让他恍若隔世,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三井没有给他解释的空间,自顾自地揪着他的领子往下说:“我只是两次没来吃饭,又不是不在神奈川了,你这混蛋联系不到我吗?”说到这里,他似乎暗自给自己火上浇油了,接下来的嗓门一句比一句还要大,“要不是不小心听到我们学校教练说起赴美推荐学生,我是不是压根就不知道你决定要去美国了!”

 

“樱木就算了,怎么流川那个家伙都知道的比我早!我太久没揍你了臭小子,我现在就打死你……”

 

宫城良田越听越不对劲:“等、等等等等……”他失聪的耳朵迟钝地恢复正常,三井寿的嗓门险些又把他脑袋吼到短路,他连忙抓住三井的手腕,感觉卫衣领子已经在苟延残喘,哀叫着救命,“三井前辈怎么知道我要去美国了?”

 

“我不是说了吗!”三井瞪着他,“回宿舍的路上偶然听见的,说什么湘北的小个子后卫,化成灰我都知道是你……”

 

“OK,OK。”宫城迅速举双手投降,他又问,“那什么时候花道和流川也知道了?”

 

原本稍微冷却了两秒的氛围顷刻消散,三井的眉毛倏地立起来,如果不是气氛不佳,宫城良田甚至想要鼓个掌,哇好厉害……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三井前辈气成这个样子,像一只不断充气又漏气的气球:“他妈的,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都去吃了好几顿饭,这种事还要让我来告诉你吗……少废话了,你……”

 

“好、好……”宫城受不了了,直到这一刻,他总算拼凑出了整件事的基本面貌,心脏突突地跳,甚至忍不住地想要给自己三分钟放声大笑的时间,但很明显现在还不是个好时机——他索性一把捂住三井的嘴,阻止他再没完没了地漏气,低声安抚道,“我知道了,三井前辈,你先别说话,给我一分钟解释的时间,不过分吧?”

 

宫城仰着头,直勾勾地望进三井那双不忿到眯起来的眼睛,他没打算给客人驳斥的机会。

 

宫城说:“我是要去美国了,就在下个月,机票已经买好了,没记错的话是1月17号。”

 

言罢,三井立马不耐烦地往后仰了仰,企图从他的手里挣脱出去。

 

“我和花道还有流川吃了两顿饭,老大也在,嗯……吃的汉堡,那家店还不错,前辈你没来真的太亏了。”

 

宫城良田慢吞吞地说,一双眼紧紧地盯着眼前比他高一截的,早就毕业的前辈。三井寿在一年前踩着岌岌可危的分数线被特招进了一所神奈川的体育大学,名气很大,是管理严苛到魔鬼的名气大,近乎全封闭式校园管理让散漫惯了的三井苦不堪言,开头一个月就喜提两次警告,课余时间根本没办法跑出来聚餐,训练紧张时甚至连周末也难见面。

 

樱木花道在上次吃饭时哈哈大笑,说他隔着校门口的铁栅栏看到熟人了,小良你知道吗,咪叽好像在坐牢啊!

 

所以,宫城明白自己不用去细想工作日的夜晚三井为什么会出现在他楼下,他挑起眉毛,话头一转,冲他有些狡猾地笑了笑:“但是有没有可能……他们也还不知道我要去美国啊,三井前辈。”

 

“……”

 

“……”

 

掌心下的挣扎陡然停止,月光刹那间僵直成冰凝,宫城果不其然地看见三井的眼睛忽而瞪大,像受惊的猫一样圆溜溜地睁着。这下应该不会漏气了吧,宫城心想,他小心翼翼地收回手,任由夜风抓住机会,争先恐后地涌入他们空白的咫尺之间,像海一样宁静而沉默。

 

三井的神情看起来很狼狈,怒容和讶异仿佛冰火两重天,他难以置信地张着嘴,十分滑稽:“……怎么可能……你票都买好了……”

 

是啊,宫城想,他连机票都买好了。阵风汹涌地掀起飞沙走石,他听见楼上有人絮絮叨叨着把窗户关上,三两盏明亮的灯光透过玻璃窗,像是要把极夜都燃烧。

 

宫城扯了扯卫衣,没有回答,他用手潦草地压下那些歪歪扭扭的折痕,腹诽着三井前辈真是一点没变,冲动得好像年龄倒着涨,却还是能让自己一下子高兴起来。

 

1月17号是一道难以跨越的死线,宫城试图用这种拙劣的方式来鞭挞自己,组织一些词不达意的句子与他普通的生活告别。

 

而宫城良田根本不擅长告别。

 

“嗯……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宫城耸耸肩,他紧张的肩膀放松下来。一通闹剧结束,神奈川的冬天让他有些扛不住,三井从天而降在他的眼前,仿佛往大海里丢下一根火柴,熄灭了,仍有一刹那烧得滚烫。

 

宫城往衣服里多此一举地瑟缩了一下,没由来地流露出难得的坦诚,像颗破裂的芝麻圆子:“大家好啊,想不到吧,我要去美国了?”

 

“哈。”三井被逗笑了,脸上的愠怒还没完全散去,他望见宫城被他讥讽为歪歪扭扭的眉毛微微向下撇着,好像有一肚子言不由衷。

 

冷却的脑子并不迟钝,三井敏感而直接地察觉到了宫城的犹豫和不安,他斟酌了好久,将还没收回去的拳头硬生生换了个落点,他轻轻地,把指节抵在宫城的肩膀上,小声嘟哝着:“这有什么的,能去美国打球,明明超酷啊……”

 

还在湘北的时候,他们常常这样,不是什么特别的动作,还可以抵在胸口、臂膀、后背,是胜利的无声表达。宫城意外地扫了他一眼,应该没有理解错,他别扭地接收到了三井生硬的羡慕和喜悦,于是他忍不住笑出来,这一次没有再尝试装作若无其事。

 

“啧,笑什么。”三井顿时一阵脸热,他放下手,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吓唬得太用力,竟然掌心发麻。他尴尬地甩了甩,胡乱塞进厚实的毛衣口袋里,嗫嚅着溢出一句“抱歉”,“我以为,他们都早就知道了……等等,所以,我是第一个吗?”

 

唔,虽然还有母亲和安娜,老师和教练,但也算是吧……?宫城良田还没来得及回答,倒是看见三井寿原本闹了乌龙不太好意思的表情电光火石般凝滞成了得意洋洋、暗自窃喜的模样,让他再一次叹为观止,哇,原来能比翻书还要快。

 

“算你还有点良心!”三井叉着腰想,得亏自己反应迅速智勇兼备,不然等到宫城这小子通知他,可能下一秒就是飞机起飞的紧急时刻,实在称不上靠谱,三分神射手的敏捷可不止在球场上,在生活上也足够令这小子好好学一壶的。

 

算了,大发慈悲原谅他好了!三井寿不计前嫌,他理了理袖口,在夜深人静的群租小区里不由自主地放空了一秒。

 

该怎么办,他都从学校翻墙出来了,现在回去和明天回去都一样是三次警告,可恶,要不是因为还能打篮球,谁能受得了那种鬼地方……才不要这么早就妥协。

 

三井和宫城默契十足地沉默着,似乎都在思索这个夜晚的出路。晚饭过后,阒无人声,就这样结束了吗?宫城想,他应该和三井前辈好好道个别吗,应该吧,可能下个月之前也不会再见?害他从学校里跑出来,真的很抱歉,虽然他们之间总是鸡毛蒜皮一大堆,好像掰扯不干净。这是否就是他所说的“一会儿就回家”?可宫城心里清楚,他一点也不想说再见。

 

正揣摩着,站在宫城身前的三井忽的动了,他拍了下自己的掌心,转身就走,言简意明道:“好,我们去吃饭吧。”

 

……?

 

宫城迟了一秒去捞他,三井像是完全料到了,理直气壮地把他计划的肉麻兮兮的告别踹回了胃袋里:“干嘛,我还没有吃晚饭,翻墙很累啊!”

 

 

 

当他们走出小区的时候,宫城良田心想街边吃顿拉面就差不多吧,当他们乘上的士,宫城良田心想也对,这附近没什么好的,还是要找一找,直到这辆的士车的沿途风景从城镇楼房变成了丛林遍野,似乎有着往山里越开越深的趋势,宫城彻底意识到这好像是一顿不太寻常的晚饭。

 

“喂,三井前辈!我们这是要去哪?”

 

三井老神在在地抱着双臂,枕着坚硬的头枕闭目养神,就像枕着一块砖:“跟我走就是了,很好吃的。”

 

他担心的明明不是这个。宫城叹了口气,他现在开始思考要如何跟家人解释“一会儿回来”变得太迟。宫城悄悄瞥了三井一眼,在昏暗的车厢内看清他的侧脸。他们真的很久没见,一时间甚至难以察觉他到底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再长高一些。

 

算了,宫城良田靠在玻璃窗上想,他没办法拒绝三井寿。

 

最后他们一个荒无人烟的山脚下下了车。

 

除了满目的树丛,唯有五米开外的公共电话亭旁亮着一盏灯,宫城隐约看见一间木屋,似乎是荒山野岭中唯一的补给站,一条石阶沿着山坡蜿蜒向上,几经辗转,消失在密林深处。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饭必须要到这里来吃,宫城腹诽,好像下一秒就会被三井绑架卖掉,他站在阶梯前,顶着三井探究的目光把全身上下的口袋翻了一遍,终于在膝盖上的装饰小兜里摸出刚好一通电话的钱。

 

感谢上天,宫城开始欣赏自己有先见之明,不愧是神奈川第一后卫,非常有完美的大局观。他如愿给家里打了电话,在三井“你现在居然变得这么纯良了,有没有搞错啊”的嘲笑声中一步步往山上走。

 

“是三井前辈不讲道理吧。”宫城说,山路不陡,他们晃晃悠悠地向前行,耳畔传来一两声寂寥的虫子叫,冬天总是这样安静,夏夜会被蝉鸣占领的夜晚终于人去楼空,宫城只能听到自己的低声喘气,还有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他好像很少走在三井身后,哪怕是当年还在湘北的时候也一样。一开始,三井寿还不算合群,空落落地坠在队伍最后,后来他们打成一片,就嬉皮笑脸地站在了队伍中央,跟着赤木从他们小小的篮球馆走到世界去。再后来,人来人往,宫城坐上队长的位置,他始终站在前方,拥有了自己带领的队伍,真正学着像一个领导者成为生活的主角。他偶尔回过头来的刹那,还能看到某双熟悉的眼眸,从萍水相逢的某个午后,跌跌撞撞地跨过优越与伤痛,最后拼拼凑凑组在一起,竟然也能搭成一座摩天大楼。

 

只不过宫城终究会讨厌时间,讨厌回不去的五个人的家,讨厌那个灰尘遍布的山洞,讨厌孤身一人的野球场和天台,讨厌鲜血和汗水遍布的篮球馆,讨厌那一场掌声鸣动,讨厌那张被他好好收进相册里每个人的自信飞扬的笑脸,也许有一天他也会讨厌神奈川。

 

他看着三井的背影,仿佛初次看见月食一样惊奇。三井好像瘦了,肩膀的折线将软塌塌的毛衣都撑起形状来,但也许在大学里受到了严苛的管教,走路时将背脊挺得格外直。挺好笑的,宫城没由来地想起他们在天台和篮球馆打的架,那个留着长发的不良好像已经在他的记忆里完美落幕了,成为洪流里一粒飘走的沙。可他还能从片段式的节点里记得发尾掠过指尖时柔软的触感,好碍眼,好恶心,好生硬。

 

他一直都不讨厌。

 

直到一条石阶走到尽头,枯山水在凌乱的小路旁缓缓呈现,一支暖黄色的灯笼悬挂在篱笆枝头,小小的屋子成了山林间唯一的主人,宫城恍然发现他们走进了一片窄小却丰满的静默花园。三井先一步推开了门,朝他挑挑眉:“到了。”他看着他,下巴藏在格子围巾里,被灯光浸得很温柔,他简单地笑起来,“真的很好吃哦,我保证。”

 

 

 

这并不像一家餐厅,倒像是一个家庭旅馆。狭小的大厅里只有两张桌子,在宫城还停在门口犹豫不决自己是应该先脱鞋还是先说“打扰了”的时候,三井已经从善如流地拉开了墙边的椅子,在墙上的菜单指指点点。

 

主厨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听见声响,他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身子,顿时眉开眼笑:“小寿,你带朋友来了吗?”

 

宫城靠在椅背上,闻声连忙应了一句“请多指教”,他饶有兴致地瞥了三井一眼,心道这种普通的问题却在彼此之间犀利无比。

 

三井顿了两秒,很快反应过来,嫌弃地撇撇嘴:“怎么可能,是眼中钉呢。”

 

“你有这么好心吗?”宫城揶揄,“大晚上的请眼中钉吃饭?”

 

三井瞪着他,一下子没能很快接上话:“我什么时候说请你吃饭了,是我自己要吃。”

 

“噢。”宫城点头,漫不经心地往椅背上一靠,再将敞开的外套严严实实地拢上了,一副退出战场的潇洒模样,“那正好,我刚刚在家已经吃过饭啦三井前辈。”

 

于是他再次欣赏到三井精湛的变脸特技,上扬的眉峰一下子耷拉下来,眉头压低,露出一副浮夸的凶相。

 

宫城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捂着肚子,放肆的笑声在木屋里盘旋几许,他忽然感到无比轻松,好像照片里的他们五个人真的一起吃过一顿汉堡,花道说炸鸡最香,老大和自己力挺烤鸡腿,流川默不作声地吃掉两个牛肉,三井前辈冷笑一声说,没品的东西,到底懂不懂鱼排的含金量啊!然后他们吵的不可开交,决定以篮球定胜负,在月光下推搡着跑向篮球场。

 

宫城也讨厌鱼排。

 

宫城在三井的拳头落下前大声讨饶:“我要一份炸鳗鱼——”

 

 

 

三井平日里嘴比电线杆子硬,但在吃食上却没骗他,老人的手艺细腻又精湛,将食材原原本本的鲜甜恰到好处地保留了下来,吃的宫城几近落泪,他也许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家常料理了吧,三井前辈真可恶,居然用这种拙劣的小把戏报复他。

 

一碗拉面让三井鼻尖冒汗,他在桌上断断续续说个不停,说大学生活真是毫无人性,说这是他老爸发现的店,说他们篮球队的中锋脾气好差,小前锋倒是比流川要听话,说他每天早上要晨跑五公里,说他不过是晚了两分钟到教室就被记了警告,说他沾上枕头就睡的集体宿舍,说他无论怎样还是挂了科的英语,又说到他在联赛里一人狂砍二十七分,说他被簇拥着去教队里的短板前辈投篮。

 

他说得怨声载道,说得不胜其烦,说得洋洋得意。三井用筷子一下下戳着面碗底部没吃完的干笋,振振有词地说教练是个地中海秃顶,不苟言笑但确实战术超群,不过当然比不上安西教练。他垂着眼,好像有些困了,恹恹地放慢语调,慢吞吞地说,后卫啊,比你这个小子要高好多,实力很强,但是……

 

但是……

 

三井寿突然闭上了嘴,宫城良田也不再笑,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诡谲的空气像一张网,薄如蝉翼,让宣之于口的话变得踯躅难行。

 

宫城扯了扯嘴角,突地坐直身子:“我们回去吧,三井前辈。”他倨傲地不去看时钟,去衡量到底过去多久,他们从神奈川冬天的纷繁里逃出来,逃亡到星霜荏苒的芜杂中,口袋里只有一个钱包,一个什么也没有,仿佛丢失了很久的自由。

 

无论如何任性,他们还是要跨出店门的。老人笑眯眯地来送,那双浑浊的眼中仿佛看出来些什么,他并没有说下次还要带朋友来,只是温柔得仿佛水一样包围他:“小良喜欢就好。”

 

夜已经很沉了,宫城和三井往山下走,这次他走在前辈前面,目光如炬地盯着鞋面上一颤一颤的鞋带敲打着花纹,再把来时没好好看过的路,钻牛角尖似的想要描摹清楚。

 

风从大海跋涉到此处,将鳞次栉比的树丛摇得沙沙作响,犹如一首流行乐播到最后,渐出的惊涛骇浪虽有留恋,但仍是涓埃之微,不值得铭记什么。

 

餍足之后,宫城良田又开始酝酿他没能说出口的告别。

 

到底应该怎么说呢?他苦恼得想拔掉两根头发。三井前辈,谢谢你请我吃饭,虽然过程十分莫名其妙,但炸鱼排很好吃,味增汤也很好喝,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个味道,我……

 

这样说会不会显得他眼里只有这顿饭呢?宫城摇摇头,把腹稿团吧团吧扔掉,另起一个开头。

 

三井前辈,谢谢你今天特地从学校跑出来找我。一开始真的被你吓到,还以为我们又要打架了,但看见你不高兴,我却感到开心,因为去美国这件事,我真的很想和你分享,但始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一直拖延到今天。你会祝福我吗?会觉得这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吗?

 

他磕磕绊绊地打着草稿,总觉得讲出来会被三井的大嗓门骂得狗血淋头。他们像两根平行线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遥迢相望,各怀心事。

 

直到宫城良田的身后传来一声始料未及的巨响,还有洪亮的“我靠”,震得他迅速回过头去,望见三井寿跌坐在抬台阶上痛呼,皱着脸狼狈地爬起来。

 

“没事吧?”宫城去拉他,想不通并不潮湿的石阶怎么还能惹人跌倒,“你不会一边走一边睡着了吧。”

 

“怎么可能!”三井白了他一眼,佯装气恼地想要去揪宫城的耳朵,他不耐烦地甩开宫城递过来的手,径自越过他大步流星地离开。

 

他们重新迈开步伐,披着黯淡无光的月亮,好像这个赖以为生的夜晚再也不会停止。三井能看见山脚下的那盏路灯了,这里偏僻得像是乡村,单行道的马路上连陌生的人影都不见,更别说来往的汽车,他们还有一段需要步行的路途,回到宽阔的大马路上。三井寿想了很久,心血来潮的一顿饭够不够?他是不是还应该对宫城良田说点什么,去美国要加油啊,要努力打篮球,不要太沉迷汉堡了,还是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吧,不然你真的不长个了可不好。

 

三井寿和宫城良田肩并着肩站在电话亭旁,凝视着自己被路灯拉成好长一串的漆黑影子,才短思涩地缝补自己拙劣的发言稿,要好好学习,要好好吃饭,要好好喜欢篮球,要好好生活,也不知道焦头烂额的自己到底有什么立场叮嘱旁人这样做。

 

宫城深吸一口气,影子的发梢被风吹得动了动,他在口袋里藏起冰冷的双手,准备开启他大厦将倾的告别:“三井前辈——”

 

“宫城。”三井冷不丁地打断他,表情肃穆而骇人,第四次了,“我送你一样礼物吧。”

 

……

 

“……啊?”宫城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噎得重重咳嗽了两声,球场上思绪灵动如他,现在却真的没能跟上三井鬼神莫测的脑回路。他环顾四周,又掏掏口袋,除了能摸出两粒干燥的灰尘,什么东西都没有,“你哪有礼物,而且我又不需要。”

 

要强的前辈哪听得了这些。凭什么不让送?三井不屑地哼了一声,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小木屋,和山上的餐馆同一个风格,想必是老人特意开在山脚下犒劳路人的小卖部。

 

三井握住宫城的手臂,把他连拖带拽扯到了小卖部前,振振有词地拍打着橱柜上的玻璃:“去选。”

 

宫城欲言又止地看看漆黑一片歇业中的小卖部,里头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很多东西,两个断了电的大冰柜,架子上垒砌了各种口味的干货和膨化食品,墙角堆着好几摞啤酒,橱柜里井井有条地陈列着香烟,像一支小小的万花筒,每一丝空间都使用得当。他又看看岿然不动气定神闲的三井,感到自己在湘北没好好学习日本语的后果都落到今天,他除了憋出一句“你有病吧”甚至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宫城竭力保持清醒:“前辈还有钱吗?”

 

“瞧不起谁呢。”三井大手一挥,在口袋里摸了一通,神色却逐渐不对劲起来,他的眉眼鼻子嘴巴一齐变幻莫测,“嗯……?钱包去哪了?”三井抬起眼皮,见宫城满脸直白写着“我就知道”正戏谑打量他,他茅塞顿开自己在山上不小心滑了一跤,想必是方才掉了出去。

 

回头找寻并不丢人,但宫城那张脸太让人生气了,眉毛一边高高挑起,像一座陡峭的山峰,眼睛亮亮的还藏着笑,欠打得昭然若揭。三井咋舌,不容置喙地催促他,似乎执意要在这一秒解决问题,宫城不再行动就真的会被他绑去卖掉:“去拿啊!”

 

宫城叹气:“我不想拿,我们没钱。”

 

“我明天就来给钱!臭小子。”三井的手指向漆黑的木屋深处,他在球场投篮时不多犹豫,连带现在也没有,铁了心地要送点什么。他再度装出穷凶极恶的模样,哪怕宫城良田知道这只是稍纵即逝的魔法,南瓜车会变回南瓜,三井寿也没有生气。

 

“一顿饭已经足够了,前辈。”宫城看着他,从始至终只是看着,把三井脑神经搭错的每一秒都画在他的草稿本上,满腹发言稿被搅得乱七八糟,词不达意,不成文法,他推敲许久的告别又要重写了,可他还是不讨厌。

 

宫城高兴地笑起来,风眷恋地拂过他的脸颊,他说:“我的记性比你好,不会忘了你的。”

 

三井一下没了话,涌到嘴边的强势像他国中发脾气时扯散的磁带,洋洋洒洒缠成一团。

 

他们傻愣愣地站在木屋橱柜前对峙,凉风从棉质丝线里渗进四肢百骸,却被真实的体温灼烧。

 

一秒,两秒,三秒,宫城将他从第四秒开始一点点涨红的耳尖也满意地收进草稿本里,并不出所料地得到了“三井风格”的回答——三井握成拳的手在玻璃上又敲了下,这次明显没有控制好力道,慌张地漏出巨大一声:“闭嘴,你废话怎么这么多啊,还对前辈这么不礼貌真是皮痒了……给我去拿!”

 

好吧,好吧。他就知道。

 

宫城良田总是没办法拒绝三井寿。

 

于是他晃进去,从冰柜里随便抽了只矿泉水,“咚”地砸在橱柜上,像个踢一脚才会动一下的布偶:“这样可以了吧?”

 

常温的矿泉水在瓶子里摇晃出“咕咚”一声,宛如某种行动收工的凯旋欢呼。他们变成坏孩子了,宫城想,他在这个意料之外的夜晚跑到深山老林里偷了一份礼物,他的主犯正不甚满意地叉着腰,审视两人潦草的战利品,嘀咕着坏话:“差劲……你就不知道拿点进口巧克力啊。”

 

这里怎么可能有进口巧克力?宫城很用力地嗤笑他:“别再梦游了,三井前辈。”

 

月亮寄居在云层背后,悄无声息地观赏了一整场落荒而逃,它平等地照耀在世人身上,指引着每一种意犹未尽的秘密得到救赎,然后呢?

 

然后呢。

 

然后宫城在行人寥寥的山路上,听见走在身侧的,三井轻缓的呼吸声,他握着那瓶矿泉水礼物,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来,煞费苦心地计划起他第五次失败的告别。

 

 

 

三井前辈,谢谢你邀请我陪你吃饭,我本不那么喜欢鱼排,但今天却觉得也很美味。我要去美国的事,还请你先不要声张,我一定不会拖得太久,久到上飞机的那一刻才让大家知道。哦,不过我忘记说了,其实流川可能才是第一个知道的,因为他也要去美国……算了,你先别生气,除了他们以外,你确实是第一个,这样会高兴一点吗?

 

直到在家楼下看到你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三井前辈已经从湘北毕业一年了,时间过得好快,明明我也认识了不少了不起的新生,你知道吗?新入队的几个后辈也总是吵架,他们像花道和流川的翻版,于是两两相加,我比老大还要头痛。

 

湘北再度打入IH赛了,三井前辈有看吗?虽然成绩没有特别满意,但我带领的队伍,好像也不赖,今后一定还会变得更好。我很想看到,也很期待即将到达的美国,我想我不会讨厌那里,我会爱上它。我的英语还是不好,但肯定比你要好些,我现在已经可以灵活询问公车站、便利店、洗手间在哪里了,应该就够用了吧。

 

谢谢你的礼物,明天请一定不要忘了去还钱,我不想收下一份受之有愧的礼物,哪怕它只是一支矿泉水,要做个善良的好人啊,三井前辈。

 

我会好好吃饭,也会好好打篮球,这对我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就像它对你也非常重要。我会好好生活,英语也再学一学吧。

 

……

 

一次完整的告别还需要什么呢?宫城良田绞尽脑汁地想,表达现状,表示感谢,再畅想未来,他已经足够礼貌,什么也不缺,只需要等待气流的盘旋与新时代的高科技将他送到异国他乡,宫城还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即将步入大学的年轻人,和所有人一样,会笑会闹会发火,会神采飞扬。

 

他什么也不缺。

 

路灯被一路向前的两个人甩在身后,颀长的影子开始变得透明,它像黯淡的萤火虫,焚烧夜晚的最后一点光景。宫城的手在口袋里轻轻地握了握,他这次一定要、绝对要、把该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像只织茧的飞蛾穿上铠甲,把自己从头到脚一点点包裹起来。

 

他什么也不缺了,这是一份完美无缺、毫无错处、面面俱到的告别书。

 

 

 

宫城和三井路过一棵参天大树,树影层叠交错将云影遮住。三井寿似乎想起来什么,他沉吟一声,倏而停住脚步:“等等,宫城。”

 

“……嗯?”宫城良田止息好久,宛然如生地反应过来似乎是在叫他,醒过来的刹那打了个哆嗦,有些难以忍受地搓了搓牙。

 

三井陷入了思考:“我有给过你地址吗?”

 

“什么?”

 

“地址啊,家庭地址。”三井理所当然地比划,甚至不明白宫城停滞的表情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紧张,“等你去了美国也没关系,只要有地址,应该就可以写信联系到我吧。”

 

三井扭头睨了宫城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猝尔觉得宫城看似平稳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好像月亮坠落的天然之灾,像堤坝崩溃的汹涌潮汐,像腐烂的苹果在草地里摔得四分五裂,流出漆黑又苦涩的甜。

 

“写信啊,很简单吧!”三井笑了起来,他摸摸下巴,指尖触及那道久违的伤疤,“虽然从美国到日本,应该要很久,三个月、半年?”

 

三井愉快地说,他把围巾扯高,遮住大半张脸,绘声绘色地遐想着他们仍未诞生的信件。一月,安顿下来就要给我写信的啊,也许等我收到已经是夏天,那个时候,我们学校的比赛应该也到了白热化的阶段,等着我来跟你炫耀好成绩吧。入秋之后,快告诉我美国的天气怎么样,你是在哪个城市?纽约波士顿旧金山?宫城?……宫城?

 

一次完整的告别还需要什么呢?宫城良田过犹不及地想,他什么也不缺了,不缺新生活的问候,不缺老朋友的怀旧。他不缺不再常见的日本语,不缺来自神奈川的祝愿,不缺他收在书桌最底层抽屉里最遗憾却最光荣的五人相片,不缺一通姗姗来迟的电话,不缺一道擦过脸颊的拳风,不缺一份炸鳗鱼,不缺一瓶矿泉水,不缺一个家庭住址,不缺一个夜晚,不缺一个月亮,也不缺三井寿期待的,憧憬的,不舍的,该死的笑脸。

 

 

他什么也不缺了,这是他全始全终、尽善尽美、无暇可击的告别书。

 

他打了那么久的草稿,从提交申请到尘埃落定,从接收通知到决定日期。

 

他始终告诉自己,他什么也不缺了。他会竭尽全力爱上另一个国度。

 

 

可他突然在这一刻,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三井寿。

 

 

“你和我说话都能走神啊宫城良田,是不是真的想被打。”三井不快地拽了一把宫城的袖子,他凑上前去,擒住那双弥散的眸,像宣布什么重大新闻一样一字一句地念着,确保眼前的人原原本本地明晰,“听到了没有?记得给我写信啊。”

 

宫城良田一寸一寸地将目光挪过去,他在看清三井寿的样子,头发修的好短,连鬓角都剃了一点点。皱起眉头来很凶,但实际上需要一个笑容就能哄好。前辈真的瘦了,侧脸的轮廓更清晰些,还有着成熟的、大人的棱角分明。围巾又散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于是他看见他沿着脖颈一点点攀升的、浅淡的红潮,在神奈川的冬天将自己彻底淹没。

 

连同他洋洋洒洒,写了好多好多年的草稿本,从“今天我在野球场遇到一个自说自话的烦人家伙,他居然说我是小学生,但篮球打得好像还不错”开始,细细碎碎,有抓不住的亲人,有记不起的童年,有最难熬的光辉,有舍不得的想念,直到他截止在此时此刻,文理不通、七零八碎、千疮百孔的告别书。

 

宫城仰起头,眼睛酸痛,喉咙干涸,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他透过枯黄树叶的缝隙,窥见穷途末路的亘古月光。

 

宫城良田深吸一口气,他像一个相形见绌,破茧后剩下的空壳,于是这个夜晚在他的五脏六腑里自如穿风,他几乎快要捏碎那个怀抱在手里,平平庸庸又如获至宝的礼物。

 

“嗯,好的。”宫城良田低声说,他用尽全身力气,在十八岁的冬天里第一次拒绝三井寿。

 

 

 

 

摇摇晃晃的车灯点亮夜晚,陪伴着月亮踏上回家的路。宫城和三井各坐一边,中间留下一道楚河汉界,如同为了装下银河和海水。

 

晚间十二点半,三井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点清醒过,他一度腹诽自己上个大学像是进了养老院,每一个生活习惯都被矫正得越来越健康。他的脑袋抵着车窗,在震颤的归途上昏昏欲睡。

 

宫城坐在车室的另一头,他无所事事地摆弄着手里的矿泉水,从日文看到英文,从英文看到数字,看着空旷的气泡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像地处在世界两端的无聊人,在他有恃无恐的奴役下无尽折返,在相触的顷刻间交换生存的养料。

 

最后,他们还是没有回去找三井的钱包。据他本人所说,算了,里面除了还剩几个硬币什么也没有,最多掺着一张数学考试的小纸条。

 

“干脆回家吧。”三井烦恼地抓乱了自己的一头短发,他扒住车座,对的士司机完完整整地重复了一遍家庭住址。

 

好吧,好吧。怎么看都像是故意的。

 

宫城叹了口气,绿野回到城市,接连不断的光影从他不胜其扰的脸上淌过,明到暗到明,像好多个更迭的日升月落,被他不假思索地遗留在当下。他别过脸,望见三井合上双眼,几乎要把整张脸埋到围巾里平静的睡颜。

 

宫城无声地摇摇头,这家伙不皱眉的时候,分明看起来帅得一塌糊涂。

 

这下终于没有人可以打扰他了,宫城松快地看向窗外,他怀抱着他的礼物,心脏扑通跳动,露出了一个舒展的笑容。眉眼弯起来,犹如神奈川冬天的月亮,他不厌其烦地计划起第六次失败的告别。

 

 

一次完整的告别还需要什么呢?宫城良田无忧无虑地想,表达现状,表示感谢,再畅想未来,他什么也不缺了。

 

宫城良田根本不擅长告别,他在新本子上写下草稿,等待它终有一天不再残失。

 

 

三井前辈,今天是我刚到美国的第一天……

 

 



FIN.

评论(9)
热度(297)
  1. 共1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大醉酩酊 | Powered by LOFTER